【子贡&颜回】入骨相思
夫子去了。
师兄弟哭着喊着乱作一团,一袭袭白色的孝衣扎眼得很,单单听一曲哀乐都能勾起对夫子平日讲乐时笑容的回忆。
子贡闭上眼睛,痛到极致大概就是欲哭无泪。两次了。
他默默整理着夫子遗物,不想却被夫子留下的一卷竹简惊了满眼。这是……夫子留给我的?
“阿赐啊,阿回娶亲了,宋国戴氏……”
“阿赐,阿回有儿子喽,同门师兄弟都忙着贺喜呢,就差你了……”
“阿赐,阿回病重,我以为他撑不过去了,结果他跟我说‘夫子还在,我怎么敢死’。其实我知道,他不是等我,是等你呢……”
“阿赐你别怪阿回躲了你十年……”
夫子都知道了吗?
子贡现在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
他下意识抬手抚上胸口,确认内袋中的帛信还在。
那是子渊师兄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了。前一天他刚找到被围困在陈蔡边境的夫子和师兄弟们,还没来得及后怕呢,结果仅仅过了一夜,他就把他的子渊丢了。
他的子渊走得干干净净、潇洒至极,只给他留了一封信,说前一天的事不必介怀,往后依旧是好同门。
他当时看着这封信都快笑了——同门吗?颜子渊会挨个抱过所有师兄弟吗?会给别的“好同门”束发吗?
本想把这封一看就不是子渊节俭风格的帛信丢进炭火盆,终究还是舍不得。
照子渊那不符礼数就半点不为的性子,万一是最后一封信了呢。
子贡真想用夫子的拐杖敲自己两下,什么时候预言还这么准了呢?!
子贡手上翻着夫子的竹简,看见最后一句:阿赐,记得帮夫子整理史料。
端木赐拜师第一天被夫子领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师兄,穿着最简单的麻衣,气质却出奇得出挑,站在一众师兄中间依旧很显眼。
见到子贡来了,他也只微微一笑,紧接着就继续读书。子贡感觉他肯定是个小书呆子。
后来熟络了才发现原来这位小师兄这么灵啊,夫子讲什么他都是最先学会的,就算有一点点不懂的地方也要揪着夫子给他讲明白。
原来可以有人把学习当成如此幸福的事情。
子贡不敢懈怠,有不会的课业就拽着子渊小师兄一起研讨。说是研讨,不过就是他看着子渊师兄那双温柔的眼睛听师兄讲道罢了。
有一天他突然听别的师兄讨论什么“子渊师弟”“宋国”“提亲”。
提亲?师兄们在说些什么啊?子渊师兄刚刚及冠就要去提亲?
他闯进子渊的房间:“师兄,你要去宋国?”
“是,去游历一番。”
看!明明是去游历!怎么能传成提亲呢哼。
可是师兄去游历居然都不告诉我!气死了气死了别的师兄都知道了就我一个人不知道!我还以为他喜欢和我呆在一起呢——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想和你一起去!”
“那你去问夫子准不准。”依旧是笑得温柔的子渊师兄,嗯,看来师兄没有嫌我天天缠着他烦人。
子贡不忍回首,原来夫子从那么早就知道了吗。那时他自己都没认清楚自己的心意呢。
“——夫子!我可不可以跟子渊师兄一起去宋国?”
夫子明显一顿,“不行,父母在时,不要远游。”
“可子渊师兄父母也在啊!”
“他不一样,他那是去……他已经安排好了家里的事宜,告诉了父母他要出远门了。”
夫子拍拍他的肩,不顾他正在小声反抗“我现在就可以写信给我爹……”把他送出门外,“明天开始,来我院中,我教你习乐。”
出夫子的庭院时,他好像还听见夫子念叨了一句“不能带你啊,只能他想明白了回来找你。”
当时他还想,夫子在说什么啊?神神叨叨的。
二十年以后,这不起眼的小记忆突然冒了出来,就突然懂了。原来所有,都别有深意。
只是如今三人中,只剩下阿赐一人了。
当时他正在夫子庭院中习乐,一片熟悉的衣角从眼底扫过。
得,都生出幻觉了,那人昨日才走怎么可能今天就回来。子贡连头都不想抬一抬。
自从昨日送走子渊师兄,他就对周围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了。
真是奇怪,他想,以往有师兄去他国游历我就没什么感觉,偏偏死活不愿子渊师兄走。大概是因为无人可以和我探讨学业了吧。
于是他继续弹琴,自己都能觉出来毫无感情可言,丝毫达不到夫子要求的人乐合一的感觉。
“阿赐?我不走了,等你一起。”
子贡惊得弹错两个音,这是幻觉成真?
“师兄不走了?”
“嗯,我告诉夫子要等你一起去游历。我们以后不去宋国了,去齐家看山,去晋家看川,如何?”
“好哇!我随叫随到的!何时出发?”
“十年为期如何?”
“师兄可不许反悔!”
他告诉夫子……他告诉夫子……他怎么告诉的夫子?告诉夫子“我要等他十年”吗?
夫子怎么回答的?还是像以往一样慈爱地笑着点点头?
不知道了。再也知道不了了,他们两人都不在了。
一晃九年。
期间子贡颜回各自专精自己的领域,夫子依旧是毫不吝啬地夸奖着颜回好学。子贡最开始要得夸奖只能天天缠着夫子要,夫子无奈又宠爱地夸他两句。后来子贡自己都觉出夫子虽嘴上不说,但实际上是真的以他为骄傲了,常常派他出使别国。
子贡不光参政,还经营着自己的生意,很快便家财万贯。
那年他正在谈生意往来,突然接到了夫子的信,说他们被围困在了陈蔡边境。
他去游说了楚王出兵解救,匆匆往陈地赶。
他是在路上收到子渊师兄的信的。
居然说什么不必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
说什么此等困厄之境早已习惯?七天无粮谁能习惯?!
最后几封信已经开始写无比思念写殷殷期盼了,他是要把这几封信当遗言吗?!
子贡气得不轻,但更多是害怕。
万一他到了真的只能见到他的尸体呢……万一夫子和师兄弟们真的挺不过来呢……
围兵早就投降了,独独子贡没看见一样杀红了眼。他可是以前从未用过剑的文臣啊。
楚军立了满山,都知道这是楚王的座上宾,不敢上前阻止。
见到挂念了一路的人还活着他才卸了力般跪下去:“夫子……师兄!阿赐来迟了。”
师兄站在他面前,一下一下帮他捋着散开的头发,踮着脚给他编了个以前他常编的发式。
他没有说出来那个发式他早就不编了,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人,甚至忘了稍稍蹲下让师兄方便一些。
他好像陷在里面出不来了。子渊师兄的眼睛好温柔,手上束发的动作也好温柔。站在他身边就好像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就此陷入温柔乡也是心甘情愿。
那一瞬间他才懂了以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源自何处,原来这就是心悦一人的感觉吗?
好怕他死,还好是劫后余生。
“子渊师兄……我心悦你。”
想抱着他。想让他只看我一个人。不能再失去他了。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吗?从十八九岁开始?子贡抬手扶上颜回的腰,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颜回把手从发带上拿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垂下眼,不与争锋。
子贡很高兴,看来师兄也是心悦他的,夜里做梦都是往后各自封官加爵、携手白头的美梦。
第二天一早他高高兴兴去找子渊师兄,却只在案几上看到了那封帛书。
走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来过。
子贡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神态自若地和师兄弟们一起祝福着子渊师兄新婚快乐,只是当事人没收到这份祝福罢了。
那是他唯一一次鼓起勇气去见他,没收到邀请便去了他的婚宴,结果子渊师兄忙着招待客人,甚至都没看见他站在门外。
同门都进去闹洞房了,好热闹。
外面下着雪,好冷。
里面洞房花烛红灯高挑,外面子贡赏了一夜落雪。
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走的,立誓此后若是不见夫子,便再不来鲁国。
后来子贡周旋于各大国之间,鲁国这一小国反而被保了周全。
子贡的工作,不过就是挑起各个大国之间的战争罢了,谁会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呢。
至于天下局势几年一变、是否经由他端木赐游说后再变,他属实是不关心。
身在漩涡之中,窥不见漩涡之湍急。
只是他时常想起年少时蹲在夫子门外偷听,那次刚好听到夫子在问几位师兄的理想,还听到子路师兄抢答道想要治理千乘之国。
然后他回去问子渊师兄的理想。
子渊师兄回答:“我希望世上没有战争、没有压迫。”
他现在游说各国,挑起了无数战争,子渊师兄大概会对他很失望了吧。
他也希望“无伐善,无施劳”啊,可那样的话鲁国怎么办啊。
子渊师兄在国家被灭自身难保时还想的是天下大义吗?所以还是我来当这个恶人吧。
最后一次见到子渊师兄就是夫子加急给他送信,说阿回病重,速归。
他当时想的是,如果夫子不给我写信,你还会一直瞒着我吗?各自躲了小半辈子,最后给我留一具你的尸体吗?
很气愤很委屈,半点不像朝中一怒而诸侯惧的端木宰相。
最后还是来了,颜回的满头白发让人看了扎心地疼。他的子渊师兄才不到四十岁啊。
子渊师兄跟他说:“阿赐,抱抱我吧。”
师兄好久好久没叫他阿赐了。哦,他们也有好久好久没见面了。
还有那么多要质问他的话堵在心口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一句:“你大婚的时候怎么不让我抱你?”
太幼稚了,端木赐啊,怎么只会揪着大婚不放啊,太小心眼了,有什么可委屈的!
只能轻轻把他扶起来,手中无意识地抚着颜回的白发:“悔不悔啊?”
“此生不悔。”颜回笑得还是那么温柔坚定。
子贡面无表情地感受着他的子渊在怀中一点点冷下去。哭不出来。
人家此生不悔,只有你一个人陷得太深。
颜回和夫子去了的时候他都没哭。斯人已去,哭有何用。
办完夫子的丧礼,子贡慢慢整理着夫子留下的史料,一页一页翻着,渐渐失声,伏案痛哭。
原来不是我一厢情愿啊,原来是两情相悦啊。
别的师兄弟们为夫子守丧三年,独他守了六年,也顺带把子渊的丧也守了吧,不成眷侣,就当兄长。
子渊兄长,我一生未娶,空留子嗣。
史料纸短片语,记不完明君千秋万代,写不尽你我入骨相思。
(完)
后续大概会填个夫子视角的小坑(?)毕竟这篇里出现好多夫子的信,还有夫子让子贡整理的史料哈哈哈。
真就自己挖坑自己跳(๑ó﹏ò๑)
子贡视角写得太累了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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